秦家村。
艳阳高照，正值六月，虽然还没到真正酷暑的时候，但是水泥路上的空气恍然间已经出现隐隐扭曲的模样。
微微凉风吹来，大片大片黄青色稻野此起彼伏，像极了海浪，吹散开缕缕热气。
收割机的声音突突突的传来，从稻田一角出发沿着田埂，不消一会就收完了过半面积，只留下三四十厘米长的黄色稻根，和混着泥土腥涩味的燃油味。
几个晒得黢黑的汉子跟在机器后面收割掉遗漏的几缕稻穗，大汗淋漓，挨着水泥路边的田埂上堆好了装满稻谷的白色尿素袋。
远处田埂上，有人一路小跑过来，挥着手，嘴里还像是在喊着什么。
“阿九哥……阿九……”
“哎？许哥，那是你家妹子吗？”几个汉子里，有人直起了腰，眯着眼看着远处渐渐跑过来的那道白色人影。
收割机的突突声中，被喊做“许哥”的人听到这话，也直起了腰，手上还拿着镰刀和几根稻穗。
许广延眯着眼看去，汗水从额头上流下，他抬手随便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两下。盯了半晌才道：“好像还真是……她是不是在喊阿九？”
已经快到近前了，可以隐约听到来人焦急的喊声。
许广延专心听了一下。
“阿九……你快回……阿九哥！秦婶快不行了！”
听清后的许广延脸色一变，“坏了！彭城你快去叫阿九，他妈估计要不行了！”
先前开口说话的人不等许广延说完，人就已经撒丫子跑出去追收割机了，其余几个收稻穗的人也听到了那话，纷纷围了过来，面带忧虑。
“不是吧，秦婶难道真要不行了？”有人担忧道。
“真是造孽哟！小九这才多大……唉！”年纪稍大些的老汉忍不住直摇头叹气，“要是他娘能看到他结婚也好呀，可惜这孩子，心思从来不在这事上，对娇娇也是……”
许广延脸色难看的打断，看着不远处的白色身影径直朝着收割机跑去，“爸，都这种时候了，还提这种事干啥？”
老汉瞥了他一眼，没再说什么，只话头一转，“得了，今天这谷子就先收到这吧，大家伙收拾一下，一起去秦家看看阿九她娘，要是需要送医院，咱也搭把手！”
“要得，我先去把我三轮开过来吧！”
……
“阿九！阿九！”
机器突突声中隐约能听到喊声，坐在驾驶室的男人眉头微皱，手上几个动作便把收割机停了下来。
他打开门，从上边利落跳了下来，黑色筒靴微微陷进软泥里，问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彭城喘了两口气，看向跟前的人。
对方上身只着一条有些紧身的白色工字背心，露出皮肤的地方是淡淡小麦色，肌肉微微撑起背心。肩膀宽厚，腰身劲瘦，典型的黄金倒三角。下边虽是军绿色捞起到膝盖的宽松裤子，搭着筒靴却一点也不遮盖对方那双长腿的优势。
更别说那张脸了，略微瘦削，五官立体深邃，下颌线流畅，一双眸子凌厉微冷凭白给了人几分桀骜感。即使是在这种酷热天气里劳作，对方那顺脸颊流到脖子的汗滴都比一般人多了点野性的美。
彭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，“阿九，你妈他……”
“阿九哥，不好了！秦婶快不行了！”许娇娇焦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。
“额……”彭城要说的话一下梗在喉咙里，脑子紧急一转刚想再马上说我开摩托带你回去，对方却是已经直接跑着从他身边擦过。
“阿九！！快来！坐三轮回去！”田边的水泥路上，有人开来小三轮扯着嗓子喊。
彭城：“……”
许广延的喊声也从三轮那边传来，“彭城！你待会骑摩托载娇娇回去啊！”
彭城：“……”
……
房间内，几处墙皮已经脱落，仍留在墙上的也是泛着黄，看不出原来的底色。木制掉漆家具，有些斑驳的水泥地，搪瓷的杯子放在桌上，里面是半杯未喝尽的茶水，另外还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闷在屋子里弥漫。
寒酸。
这几乎是每个走进这间房的人的第一想法。
现在早已经不是从前了，即使是农村，屋子装修还保持着九零年代零零年代风格的已经实属罕见。
“咳咳……是小九回来了吗？”
墙角放着的一张小床上，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。
刚走进门的秦九呼吸一滞，加快步子过去。
跟在后头的许广延微微皱着眉，也走了进去，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，心底忍不住轻叹。
床边已经站着两个人了，是村长和书记，他们看到秦九过来，纷纷让开身位，露出床上躺着的人的模样。
女人躺在凉席上，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，整个人几乎骨瘦如柴，脸上瘦削没什么肉，眼窝有些陷下去，唇色也是惨淡泛白，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模样。
不过即便如此，也依稀能够看出来眉眼间的几缕风采，不难看出年轻时定然也是个美人坯子。
她闭着眼，气若游丝，似是感受到来人了，于是颤巍着伸出手，秦九立马跪下伸手握住，待到再一出声，已是带上一丝隐忍的哽咽，“妈……我在……”
女人闻言，略带疲倦的缓缓睁开眼，嘴唇微动，却是不大能够听得清。
“爷，我妈情况怎么样？”秦九没有回头问道。
拄着拐杖的村长和一旁背着医药箱的医生互相对视了一眼，见对方沉默摇了摇头，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，“小九……你别太伤心。好好陪你妈最后这段日子吧……”
秦九没有再说话。
村长看向屋子里站着的一堆人，招呼道：“得了，大家伙都先出去吧！都挤在这屋子里也不透气，霜丫头没病也要热晕过去了。”
话说完，众人面面相觑，却也没再多说啥，踌躇一会后纷纷往外走去。
看样子，村长没说送医院，估计是因为阿九他妈这回是真不行了，就算是去医院也不一定能救得了，他们留在这也没什么用。
彭城和许娇娇这会才刚跑到门口，还没进去就见着人都一个接一个出来了。
“哥，阿九哥他……”许娇娇扯住许广延。
不等话说完，许广延就是一瞪，“别在这继续凑热闹了，快点回家。”
“那秦婶……”
“不关你的事！”
没等许娇娇再开口，就在彭城的视线中被她哥给扯走了。
彭城直摇头。
到底是议过亲被拒的，留下来也容易被村里人说闲话，老实说今天许哥能够过来打算帮忙，已经算是不错了。
这会子人都差不多走完了，他也不敢进去，就扶着门框往里悄悄探一点头看去。
随后就看到了，
让他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画面——
那个向来一脸桀骜冷酷的秦九，那个好似不曾有自己情绪的秦九，
他在此刻双膝跪地，两只手握着女人纤细的手指，将手掌贴在脸侧，浅浅笑着。
笑着笑着，就有两行晶莹的泪从面庞滑落。
他说：“妈，你放心好了，我一定会找到弟弟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