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时一生征战,血腥场面见过无数,却也从没见过整条舌头被拔出的景致,呜咽几声,惊惧之下两眼一突,肝胆俱裂,死在刑场。
御史谢昀看着当场惨死的梁时,一阵缄默,秦殊叹气佯装惋惜,“御史大人来的有些晚。”
“皇上此前不是已经下旨赐了毒酒到刑部?!秦督主又何必……”
“御史大人放心,本座自会向皇上请罪。”
谢昀看着死状凄惨的梁时一时无言,缇骑很快拿来了草席,在地上一铺,正要将尸体裹进草席,人群里突然亮起一道与这混乱场景格格不入,极致平静的声音来。
“我来替他收尸。”
来人迎风抬头,掠过与一众人,目光凛凛与秦殊对视。
是张书生气的脸,还生了双含情的桃花眼,即便眸色暗沉,却仍似潋了水色般动人,适才昏暗死牢中隐去的风华,在这广阔天地间,肆无忌惮的绽放。
秦殊轻哦了一声,侧身让开,周围嘈杂声骤然敛去,只剩下细碎的窸窣声。
裴衡拨开人群走上前,还未走至梁时的尸身前,缇骑从秦殊那声“哦”听出意味,飞快撤走地上的草席。
死状凄惨赤裸着的尸身躺在血泊里,裴衡走近,面无表情的弯腰蹲下,动手去背梁时的尸身,手刚伸出,还没挨上梁时的尸身,大红的披风陡然罩落,将尸体全身遮盖。
他回头,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。
“别脏了裴小将军的手。”秦殊很和气的答了一句。
没人会愿意用死敌的衣服来裹尸,裴衡皱眉,伸手要将那件披风扯落,秦殊身后跟着的人立刻上前,在他动手前便要将尸体扛在了肩上。
“叶琼,你跟着裴公子,代我再送梁大将军一程。”
“是。”
裴衡伸手格挡,开口拒绝,“不必,他不愿。”
闻声,秦殊转身,玩味十足的挑眉,“裴公子还能读懂死尸的心思?!”
裴衡沉默,谢御史的脸上淌汗,和秦殊共事多年,他深知秦殊的性格,越是挂了这样的神色,心里憋着的坏就越多。
于是,他谨小慎微的轻声提点:“秦督主,圣上还在等我们回宫复命,梁大人的尸身有裴公子……”
“东厂一贯管杀便管埋,谢大人有异议?”秦殊接过他的话,看向他的眼里寒光闪烁,谢昀额上有冷汗沁出,他并不想沾染秦殊这个麻烦,更不愿为了裴衡惹的秦殊不快,果断摇头。
秦殊转头又朝裴衡看去,仍是玩味的语气,“裴公子有异议?!”
“东厂管杀管埋,那就留着你们去埋。”他说完迈步便真要离开,适才信誓旦旦的替人收尸,只在一瞬于他而言便不再有所谓。
有些意料之外,秦殊伸手将人拦下,“裴公子就是这样替人来收尸的?!那这尸体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?!”
“他是不愿意——”裴衡抬头,向前一步目光凛凛直视他,“那我又能如何?!”
“其实他愿不愿意,本座并不在乎,可要是你说了,那自然是要遂了裴公子的心愿。”秦殊一脸笑,和气的朝叶琼抬手。
抗着尸体的叶琼立刻送至裴衡面前,裴衡看着秦殊,清俊的脸上带了几分疑虑,“为什么?”他直白问。
“你和他们不同。”秦殊勾唇,妖冶且魅惑。
裴衡,裴舒豫,抚远将军府的少将军,十岁随军,十二岁被外称“玉面阎君”,十五岁死了亲爹,错失亲兵符印的裴家唯一少将军。
时至如今,守孝称病不肯入朝堂的少将军,他与他们自然不同!
坤定殿外,从早到晌午,那些跪安的大臣,照旧坚当磐石,稳跪殿外。
春雨绵密,将一众浸的活像一窝落汤鸡。
秦殊从刑场回来,便是成排的落汤鸡跪在殿外叽喳聒噪,他负手至殿门前,斜晲地上万人血书的十大罪。
书十大罪的金帛被雨湿透,黑红凌乱,看不出个所以然,活脱废纸一张。
“圣上连日为国忧心,连日不得休憩,今日稍有安定,诸位就是这样伺候的?!”秦殊抬脚,血书飞下了石阶,落进水洼,溅起一片水花,“带着你们的废物,滚!”
“臣等请圣上铲除奸佞,肃清朝纲!”群臣合时宜的高声补上一句,紧跟着在青石砖重重的又一叩头,只差将脑门磕的鲜血直流,以此来明心志。
坤定殿内,大凉皇帝炎雍听了派出的人回来复命,得知梁时死状惨状,人气的脸色发青,几乎是同一时间,外面一叠声的又传了进来,炎雍怒极,一把将龙案上的奏疏扫了一地。
伺候的人瑟瑟发抖的跪了一地,外面声不休,皇帝脸色铁青,喝道,“叫他滚进来!”
大殿门缓缓打开,皇帝跟前的老公公福康快步走至秦殊面前,低声道,“皇上正为梁将军的事大发脾气呢。”
秦殊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袍服,无所谓的一笑道,“本座这不是来请罪了。”
福康躬了躬身,示意他进殿,转身对跪了一地的大臣道,“皇上说了,除了秦督主外,其余人一概不见,各位大人还是请回吧。”
跪地的大臣充耳不闻,坚如磐石,朗声又是一句。
秦殊的一只脚已经迈入大殿,闻声回首,含笑的眼中戾气分明,“诸位是要本座请吗?”
众人心中一凛,脸色皆变得难看至极,秦殊本就是前朝最后一位异姓王之后,深受皇室顾惜,而新帝上位这三年来,倚重东厂,这位总督大人更是权倾朝野,无人可比。
如今秦殊更是在东厂培养了一批专受他命的缇骑厂卫,在朝中专行构陷污蔑之事,死在他手上的冤魂无数,朝臣人人自危。
秦殊以诱奸秀女为由构陷梁时,他们跪在这坤定殿前,讨的不仅是梁时一个人所谓的公道,更是自己的一条活路。
可惜这乌泱泱的一众,与秦殊含了刀的眼神相撞,心中惊惧不可抑,一个个低眉垂眼跪着不动。
秦殊微微拧眉,转身朝朝臣走去,福康忙拦下来小声提点道,“皇上还等着您呢!”
他顿了顿,扫视一眼殿前跪定的一众,回头提步走进大殿。
殿内,皇帝端坐龙案前,大概是被气得不轻,一手扶了青筋暴起的鬓角,死死的按压着。
“臣抗旨不遵,犯了死罪,请皇上降罪。”秦殊撩袍跪地,动作一贯的娴熟。
闻声,炎雍彻底震怒,一把将案上的玉石镇纸砸了出去,镇纸不偏不倚,照着秦殊脑袋砸了下来,他也没躲,跪的笔直。
随着一声响,血花吧嗒砸落。
“鸩酒已经送到了死牢,你还发什么疯?!”
一滴血从额角滑落,砸碎在大理石的地砖上。
秦殊盯着那滴血,笑了笑答他:“酒给喝了,可人没死……”
炎雍将那青玉樽摔落,大步走至他面前,端详他的脸,似真有无限不解般喃喃道,“那罪名已经让他身败名裂,你又何必闹出这么大动静?!”
“因为,”秦殊稳了稳身形,跪直了身弯唇笑道,“他该这样死!”
炎雍摁着鬓角,只觉头疼欲裂。
群臣还跪在殿外,近月连日上书秦殊的罪责的联名奏疏就在大殿地上散着,倚重宦官,虐杀重臣,他这任由奸佞当道的昏君,坐的十足安稳!
炎雍一手死死压下鬓角突突直跳的青筋,叹道,“杀便杀了,你让狗食他的肉,拔他的舌,如此残虐,引得这些朝臣整日跪在那叫嚷不休……”
额角的血晕落在长长的眼睫上,秦殊抬手抹去,炎雍叹了口气,终究不忍,伸手将他拉起。
“梁时边关连战一年,越打对方越是猖獗,邻邦仇池,不过蜀中一个弹丸小国何来巨额军饷,屡次来犯?!”
这些炎雍不是不知,只是这罪名坐实,恐怕朝局震荡,非他一个九族能平,所以,尽管是个拙劣的罪名,他的毒酒照样送到了梁时面前。
“朕不是不许你杀他……”
“反正也是要死的,死的难看点也没什么。”秦殊打断他。
炎雍知道他对外面的动静并不在意,默声坐回龙椅,闭了眼,摁着鬓角的手渐渐发力,恨不能穿透头骨。
一双手从肩后伸过,按下他发力的手,炎雍闭着眼叹道,“怀瑾,你知道的,做皇帝从难由心——”
“那皇上的心,便由臣来遂。”他在他身后轻声。
炎雍刚想要转头,身后一软,穴道被点,他彻底的合上了眼,耳边是秦殊轻柔的嗓音:
“睡吧,等你醒来,外面便清净了。”